【大好河山·张家口】古建筑系列之 - 沽源梳妆楼


      午后从距沽源县城所在地平定堡出发,向东南方7公里外的梳妆楼而来。路左侧地势平坦,右侧渐渐有些起伏不大的山峦。远远地,梳妆楼出现在视野之内。此前通过图片或文字介绍,我自以为已经对它了然于胸,然而一旦它真的活活泼泼地现身面前,我还是忍不住为其惊艳———天旷草碧,物我和谐,梳妆楼是孤独和朴素的,可此时,却只有惊艳这个词,能够表达我见到梳妆楼那一刹那间的感觉。


      到了草原上我有些转向。这种情况之下我判断方向只有通过时间和太阳以及熟悉周围环境的人指点了。刚站在梳妆楼前,我误以为它的门开在北边,其实它面南,略偏东。


      梳妆楼外观如一巨型蒙古包,全部由青砖砌筑,不过青砖的本色越来越被一层黄色遮掩。底座呈平面正方形,门南开,东西两边有窗,惟有北边是一面墙。


      楼内正墙有壁龛,顶体相接处呈八角,上为额和枋,再上为斗拱,“斗拱之上为层层叠涩而成的巨大穹窿顶,有如天幕,表用白灰抹光,高约15米,顶中空,以砖覆盖”。


      穹窿顶建筑带有明显的西域特色,是随伊斯兰教的传入出现的,一种是由元代一直延续到清朝的新疆维吾尔族陵墓,另一种见于内地清真寺中,“……不难推测这种新型建筑在元代已经形成了”。


      我不知道穹窿顶为什么会带给我这些联想与启示,梳妆楼是否和宗教有着某种渊源关系呢?我不能回答自己,我所能回答自己的是这座建筑和周围的环境是相辅相成的,蓝天白云,青青无边,目光和心灵一起尽情舒展,再舒展,直到气力用尽,无限远大。草原上的山没有在平原上看到的山那么有气势,山是附属和点缀,就像温顺的羔羊匍匐在草原之上,就像穹窿顶那么完美地与梳妆楼匹配。


      梳妆楼的穹窿顶亦让我想到那首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1999年以前,当地普遍认为这座造型别致的建筑是萧太后留下的梳妆楼。据说这种说法由来已久。如果这种说法成立,我们倒很有必要认识一下梳妆楼的主人萧太后了。


      载入辽史的萧太后有数位之多,包括辽兴宗耶律宗真的母亲萧耨斤和辽道宗耶律洪基的母亲萧挞里。前者“黝面,狠视”,又黑又恶,形象不好;后者“性宽容,姿貌端丽”,“仁慈淑谨,中外感德”,可谓品貌俱佳。时沽源属西京道奉圣州,是辽国皇室避暑之地,“辽以鞍马为家,后妃往往长于射御,军旅田猎,未尝不从”,可以想见萧太后们曾把她们的身影投在这片水草丰美的草原。


      梳妆楼牵连出的萧太后则是更早更著名的一位。在今天上演的戏曲中,她常和杨家将一起作为敌对双方出现在同一舞台。她名萧绰,小字燕燕,生活在公元953年到公元1009年之间,是辽景宗耶律贤的皇后。她的儿子即辽圣宗耶律隆绪。


      “明达治道,闻善必从”,“群臣咸竭其忠”,耶律贤死后,30岁的萧绰被耶律隆绪尊为皇太后,并摄国政。这期间辽国国力达至鼎盛。公元1004年辽国在萧绰与耶律隆绪共同主持下,向宋国发动攻击,并最终迫使宋真宗赵恒订立澶渊之盟。


      “习知军政,澶渊之役,亲御戎车,指麾三军,赏罚信明,将士用命”。萧绰为辽国的历史写下了辉煌一页,梳妆楼能同这样一位堪称政治家和军事家的伟大女性联系到一起,亦并非全无根据。沽源一带作为皇家避暑之地,毫无疑问亦曾掠过萧绰的飒爽英姿。


      梳妆楼称萧太后梳妆楼,何以其式样却并非我们通常看到的楼阁?供人梳妆打扮的楼阁,起码要有足够的空间和光线,这座所谓的梳妆楼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对这座不同寻常的梳妆楼,我们不能不心生好奇。萧太后梳妆楼为什么差别如此之大?问题的答案在问题提出的同时似乎亦影影绰绰地有了。萧太后是契丹人,契丹人的梳妆楼自是与汉人的梳妆楼不同的,称其是萧太后用过的梳妆楼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然而即便把契丹人的风俗习惯考虑在内,这样一座砖结构单层建筑,我们仍不能想像会成为他们进行日常生活之所,在这样一座建筑内又怎么梳妆?主人总不会跑到穹窿顶上去梳妆吧。


      是谁最早将梳妆楼同萧绰联系到一起了呢?


      他的根据又来自哪里?


      最早记载梳妆楼的文献,目前发现的是曾任过宣化知县的清朝人黄可润于乾隆二十三年即公元1758年编撰的《口北三厅志》:“独石口北,上都河店南十余里,俗呼为萧太后梳妆楼,其制内外皆方,以砖为之,高二丈余,顶如平台,半圮,门东南向,左右两旁各有石窗。其外,四面各广三丈;其内下方,中为八角,上圆起花,如覆盖然。外有缘垣,基址尚存,蒙古谓之察罕格尔”。


      黄可润编撰这部文献之前,到没到过梳妆楼?从其记述来看,很可能没有。他采用“俗呼”,即从人们口头获取写作材料,这些材料中,有多少是可靠的,又有多少纯粹是子虚乌有的民间传说呢?


      蒙语“察罕格尔”,译成汉语即“白色的房子”。梳妆楼整座建筑的建筑材料均为青砖,外表看不到一点白色,蒙古人为什么称其为“白色的房子”?

白色的房子是否包含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信息,是对梳妆楼本来面目的一种暗示?


      梳妆楼曾经进行过三次维修,时间是1962年、1982年和1987年;1982年被定为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在1999年之前,我们仍畅游于萧太后梳妆楼的传说之中。


       1999年之后,对梳妆楼的认识在性质上发生了根本改变。这一年秋天考古人员“通过勘探发掘,在楼内地下发现一元代砖砌墓葬,葬有一男两女”。


      墓穴正对穹窿顶。三个长方形砖室东西排列,中室最大,内部呈人形,装一具男性尸骨,另有马具、铁剑、箭囊等随葬物以及精美的鎏金龙纹银带饰。余下的两室内则是两具女性尸骨。经过清理,还出土了铜制押印、石板和琉璃构件。


      “这座全砖横券无梁结构的古墓建筑具有明显的元代风格,出土衣物服饰具有浓郁的蒙古特色,证明原来传说的萧太后梳妆楼实际是一座元代蒙古贵族墓葬”。蒙古墓葬极为罕见,梳妆楼元墓的发掘“为研究元代葬俗、礼制、服饰以及建筑等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材料”。


      听这样的结论,我有所释然,同时在我看来一些疑问仍和萧太后梳妆楼缠绕一起。


      葬礼到了元代与前朝相比有了很大变化,尤其形式上,在元末明初被称为“诚旷古所无之典也”。用梡木二片,“凿空其中,类人形小大合为棺,置遗体其中,加髹漆毕,则以黄金为圈,三圈定,送至其直北园寝之地深埋之,则用万马蹴平,俟草青方解严,则已漫同平坡,无复考志遗迹”。


      明朝修撰的《元史·祭祀志》中,对“国俗旧礼”亦有详细记述:“凡宫车晏驾,棺用香楠木,中分为二,刳肖人形,其广狭长短,仅足容身而已。殓用貂皮袄、皮帽,其靴袜、系腰、盒钵,俱用白粉皮为之。殉以金壶瓶二、盏一,碗碟匙箸各一。殓讫,用黄金为箍四条以束之。舆车用白毡青缘纳失失为帘,覆棺亦以纳失失为之。前行,用蒙古巫媪一人,衣新衣,骑马,牵马一匹,以黄金饰鞍辔,笼以纳失失”……


      这种仪式被称之为金灵马。其中的纳失失是一种用金线织成的金锦。丧葬仪式到此尚未结束。“日三次,用羊奠祭,至所葬陵地,其开穴所起之土成块,依次排列之。棺既下,复依次掩覆之。其有剩土,则远置他所。送葬官三员,居五里外。日一次烧饭致祭,三年然后返”。


      这种仪式的目的,即是让墓穴永远消失在人们视线之内,以达到墓葬不被毁坏盗掘。而在马可·波罗的记载中,护送灵柩的人还会将沿路遇到的一切人作为殉葬者杀死。所有这些,都成了这今天元代墓葬少为人知的重要原因。

为什么梳妆楼元墓会在此俗之外?墓主不但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痕迹,而且像汉人死后一样,在地面之上,在草原之上留下了显著的痕迹呢?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80年,郑绍宗先生经过考察,已得出梳妆楼为元朝建筑的结论:“在梳妆楼的北面尚存有围墙建筑基址”,其“建筑的形制非常奇特,相传为萧太后梳妆楼,实际并非辽代建筑,依形和特点分析,乃元代所建,而且有可能是属于宫殿中的一座神殿,唯构造和一般庙宇中殿堂的形制不同,下半部作仿方塔式座,而上部则是巨大的穹窿顶,酷似中世纪的天文台,完全仿自蒙古包式,体现了民族建筑的特点”。


      沽源城东闪电河畔这座造型别致的建筑,不是辽代萧太后的梳妆楼,“实际是座罕见的蒙古贵族墓上建筑”,“此楼周围还有类似建筑遗址,现已发掘元墓19座”。此后沽源梳妆楼出现在人们面前更为准确的称呼变成梳妆楼元墓。2001年6月,梳妆楼元墓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我或许仍要坚持说,所有的传说都非空穴来风,最初当有所本所原。


      广为人知的萧太后梳妆楼传说,会就此戛然而止吗?这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实在太有魅力了,我们怎忍心叫这条牵动我们心灵的线索断了呢?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是民间凭空杜撰?还是在萧太后时期,这里真有过一座建筑专供其梳妆所用,后来这座建筑因为我们无法知道的原因,消失在光阴里,萧太后梳妆楼作为一个名字却留在了当地,两百多年后,元朝人看中了这方水草丰美的地方,择其做了生命的归宿之地?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草木子,叶子奇撰,中华书局1959年版;辽史,脱脱等撰,中华书局1974年版,中国古代建筑,罗哲文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统筹/执笔本报记者:刘学斤)

      来源:燕赵都市报《燕赵风物》